雀子

【懿丕】电影

    曹丕说，仲达，加班很辛苦吧？今晚放松一下，我们看场电影。司马懿说啊啊，好的，公子……在沙发边惶恐地站着。曹丕说你站着干什么？坐下啊，电影没看过吗？司马懿就坐下，双手放在膝盖上。曹丕笑了，说，你简直像小学生。说完又说，不，小学生也不是这样，要是组织小学生看电影，他们简直激动得要把屋顶都掀翻的。仓舒小时候就是那样。

    两个人在办公室里，拉上深灰色的窗帘，曹丕打开投影仪，那里面现在放着上个月的一张报表，曹丕很嫌弃地把它丢到一边。司马懿坐着，看见这一幕想站起来，又不敢站，只好虚起了一下身，说，公子，那个是……可曹丕虽然动作看起来像丢的，手却很稳，把报表平平整整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，转回身说，嗯嗯？怎么了？司马懿忙说，没，没什么。曹丕又笑，仲达，你又操没用的心。我还会真把它丢了不成？

    今晚曹丕似乎心情很好。他说仲达，你坐在这里别动。然后就自己去酒柜里拿酒。司马懿的视线小心地追着他，看见桌上已经摆了一只酒杯，杯底有一些深红色的残留，他猜到曹丕在叫他来之前已经自己喝了一个回合，曹丕酒量一般，现在算是半醉。让上司侍奉自己，司马懿很是不安，他几次说，公子，让我来吧？可曹丕一直拒绝。曹丕强调，仲达，今晚是我招待你，你不要想着动。而后又立即补充道，你现在不动，才是对我的服从。

    司马懿只好继续不安地坐着。

    曹丕拿来两只高脚杯，投影仪播放着黑白电影。上世纪的老片子，女主角在马车上提着裙摆回头微笑时，配乐的分贝陡然升高，音质和画面一样古老，所有音响都粗糙地尖叫起来。司马懿的太阳穴跳了一下，注意力终于回到电影上，男主角这时站在街边望着远去的马车，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。司马懿没太留意电影的内容，只是坐着，看着，他更多地在用余光留意曹丕的反应，看见曹丕很沉迷的样子，他很放心。他知道曹丕喜欢文艺片，尤其喜欢有些年代的文艺片，他曾为此无数次地出入那些牌匾都没有的小音像店，在二手平台上长久地蹲守，为曹丕带回那些文艺的载体——有一些甚至有一百年了吧？那些泛黄的录影带。曹丕收到这些会很开心，眼睛都发着亮，却努力做出不在意的表情，干咳两声说，不错，仲达，辛苦你了。连一句客套的“我很喜欢”都忘了说，可见他是真的喜欢。这时司马懿就满足地笑，说公子您喜欢就好。

    曹丕给自己倒了很多次酒，醉眼迷离地抬起头，看见司马懿手中的酒杯竟还半满，不由皱起眉，说，仲达，你怎么不喝啊。司马懿一惊，忙把杯子举到嘴边一饮而尽，喝完也不敢和曹丕对视，低着头慌张地说，在下……怕喝醉了。

    你也会喝醉吗？曹丕笑得很是天真，显出一种坦率的疑惑。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，司马懿于是点点头，说，会。而后又说，公子，您醉了。

    曹丕对后半句话不置可否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，拿起杯子却没有再喝，而是把杯子举高，在半空中晃了两圈。他这时开始哼歌，哼刚才电影里的背景音乐，有一搭没一搭的，尾音有点走调。他向后倒下来，靠在司马懿肩膀上，司马懿打了个哆嗦，紧张地说，公，公子……

    嘘——曹丕却侧过身，用食指压住他的嘴唇。

    仲达，你专心看。

    曹丕说的是电影。司马懿把视线艰难地移到影幕上，这一段是男女主角情感冲突的高潮。女主角很优雅，泪水涟涟，但很高傲。她昂着下巴说，你能给我什么？你能给我金钱、地位、名声……你能给我爱吗？你能给我家吗？男主角窘迫地辩解道，我……我能给你房子，巴黎的大房子……不！女主角痛快地说，我要的不是那些！你以为我是那样庸俗的人？庸俗的人是你！你一直都是这样，庸俗地、自以为是地爱我！

    女主角说完夺门而出，男主角站在走廊里，懊恼地拍着大腿。

    司马懿不明所以，曹丕却笑了，笑得很轻快。他说仲达你知道吗？这部电影我看了好多遍，就是为了这一段。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段。他站起来，一只手还拿着酒杯，另一只手扶在司马懿肩上，他抬起一边膝盖，压住司马懿的腿，单膝半跪在司马懿身上。

    你能给我什么？他学着女主角的语气，却不学她的表情。曹丕的表情是更傲慢的，更居高临下的，他傲慢地笑着，审问着司马懿。

    你能给我金钱、地位、名声……你能给我爱吗？你能给我家吗？

    司马懿不知道曹丕要做什么，或者说，不知道曹丕想要他做什么。曹丕喝了酒总有些反常的举动，一贯压抑本性的人在卸下伪装之后总会更疯狂，像一种报复。于是司马懿只好学电影里的男主角，仓皇又无力地辩解，我……我能给你房子，巴黎的大房子……曹丕被他拙劣的演技逗笑，笑得直弯下腰去。司马懿松了一口气，这是好的反应。他以为曹丕再抬起头时会继续演下去，继续悲哀又高傲地宣誓自己绝不庸俗，可当曹丕再抬起头，眼里却是一种近乎凄凉的柔软。

    曹丕说，好啊。

    司马懿愣在当场，半张着嘴不知该怎样回应。

    其实我一直在想，如果当时女主角答应下来，说好啊，之后的剧情会怎么样。曹丕却没有理会司马懿的惊讶，他自顾自从司马懿身上起来，转了半个圈，把手上的酒喝光，直接坐在了茶几上。影幕的光在他身后昏暗地亮着，显得他的表情很暧昧，尤其是这时他又微微地笑了，他说，仲达，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？

    在下……在下也不知道……司马懿没有看电影，他不能揣度剧情，只能试着揣度曹丕的心意。也许……男女主角会在一起吧？我想……

    不，不——当然不会。曹丕摆摆手，很满意司马懿给出的错误答案，因为这样他便有了一种优越感，让他能高傲地继续讲下去。正是因为这样，男女主角才更不能在一起。女主角会住进男主角在巴黎的大房子，男主角回到伦敦，继续和他的妻子儿女一起生活——司马懿这时才知道男主角居然另有家庭。他暗自咋舌，对这种文艺的爱情更多了几分不理解。——男主角会在夏季，或者新年假期的时候，才来找女主角，和她见几次面。他们会一直坚持这样见面，直到其中一方去世……曹丕说到这里停住了，他问司马懿，仲达，你觉得这样算是在一起吗？

    或许……不能算吧。司马懿回答道。他是真的觉得不能算。

    是的，不能算。曹丕点点头。即使男主角和妻子离婚，和女主角住在了一起，那也不能算。

    这一句话司马懿就听不懂了。为什么这样还不能算？但他决定不问。曹丕说完这句话只停顿了三秒钟，这是酒醉后人反应迟滞的正常停顿，他也没有想等待司马懿问他。他继续说，仲达，你知道这部电影的结局吗？

    司马懿的视线小心地越过曹丕，看了一眼影幕，影片还在播放。他于是说，不知道……在下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。曹丕笑着张开手，挡住影幕说，不要看了。我告诉你。结局是男主角终于和自己完全不爱的妻子离婚，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妻子，自己只带着一只皮箱——那只装满了女主角写给他的信的皮箱，从伦敦离开，到曼彻斯特去找女主角了。

    ……然后呢？这一次司马懿抓住了曹丕的停顿，这一次曹丕想要他问。所以他谨慎地问道。

    然后——他没有钱。他不能坐火车，连最低价格的座位都不能坐。他只能一直走，用两只脚走，走得皮鞋都磨破了，走了很久很久……他走到桥下，看见漂亮的野花，他很激动，因为桥的那边就是曼彻斯特。他衣衫褴褛地走进城市，一手提着皮箱，一手捧着野花。路上的人都很警惕地看他，但他毫不在乎……他走到女主角的窗下，女主角看见了他，他朝女主角微笑。女主角很激动，喊他的名字——

    ……然后呢？

    ——然后这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，不偏不倚刚好撞在男主角身上。他太激动了，激动地忽视了周围的一切——他被撞飞出去，当即就倒在地上，野花和皮箱里散落的信件在整条街道上飞舞，很美丽，很浪漫，但他却死了！

    曹丕说完，看着司马懿错愕的表情，满足地大笑。他说这就是艺术的绝妙之处啊！仲达！司马懿不知道他为什么笑，这个故事听得他很遗憾，又感到隐约的恐惧。但他却说，是啊……真是一部精彩的电影……

    是吧，我也这样觉得。曹丕从茶几上站起来，又转了半圈，最终还是在沙发上坐下。有很多人对这部电影的结局不满意，他说，觉得男主角的死太牵强了，像是刻意的悲剧。司马懿在心里也这样认为，但他没有说，他只是点了点头，余光看向影幕，这时男主角已在和妻子争吵着离婚，义无反顾地走上悲剧的命运。

    而我有时觉得这结局突兀，有时却也觉得很好。曹丕继续说，他发现了司马懿的分神，于是双手捧住他的脸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。即使男主角没有死，我也很喜欢这个结局。女主角会离开这间痛苦的公寓，捧着野花，另一只手挽着男主角的胳膊；男主角另一只手提着皮箱，两个人快快乐乐的，一直向前走，走过街道，走出城市，唱着歌走，赤着脚走……

    这样才算是在一起了。曹丕陶醉又认真地说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他们总不能一直流浪，他们没有家啊。司马懿终于问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问题，他不能理解，也不能想象，曹丕理解的“在一起”就是一起流浪吗？这样的生活也可以称之为生活吗？

    怎么没有家啊。曹丕又笑，笑得那样畅快，眼泪都流下来了。他说仲达，你好肤浅啊！他们会死在一起，葬在一起……死是所有人最终的去向，墓地是人类永恒的归宿，他们都埋在一起了，还不算是有一个家啊？